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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[]() 非暴力:心中的花朵陳真 2006. 9. 29. 《新使者》第97期, 2006.12.10. 出版
「這或許是我寫給你們的最後一封信。我很想念你們,我跟你們其中一些人甚至還沒有機會碰面,但我總感覺你們彷彿就在身邊。沒有你們,我不知道如何渡過這樣的地獄。你們就在那裏,陪伴著我,使我更能堅強;每一天,你們賦予這一切事物深厚的意義;人們的故事傳揚,痛苦獲得慰藉,而這也是我能為我的同胞所做的。當我知道人們願意聆聽,並為之惆悵,這將使一切獲得重生。」 十八年前,在那人權犯忌的年代,我曾不自量力籌組過台灣第一個兒童人權團體,反對童妓,主張免費幼兒醫療保險,一小撮烏合之眾有著一個共同信念:「只要有一雙真誠的眼睛陪我們哭泣,我們就沒有為生命白白受苦。」(羅曼羅蘭語)如果你問我,萬彈齊發與感同身受的淚水,哪個力量大?我會毫不猶豫選擇淚水。哈娜蒂這樣一封信,打動我的心,彷彿漫天而降的炮火頓時都能化為如雨淚水而不再恐怖,彷彿一切死去的、毀壞的,在淚水滋潤下都能重生。 十八年前的某一天,我初次來到高醫小兒科見習,注意到一個全身插滿管子患有先天疾病的小朋友。那陣子,我一如往常來到醫院,先翻翻病歷,然後跟在資深大夫後面查房。可有一天卻發現,病床空了,那個小病人呢?我回到護理站,發現病歷裏頭夾著一張紙,上頭蓋個章,寫著一個臨床縮寫 AAD,我問護士啥是AAD,護士說,就是「不聽勸告自動出院」(Against Advice Discharge)的意思。可是,「他情況不是很不好嗎?為什麼還要自動出院?」護士丟下一句話:「家長沒錢」。我繼續追問,「這樣的事很普遍嗎?」護士默然。 兩年後,我在彰化基督教醫院急診室當實習醫師,有一天夜裏,來了一個年約十歲的小女生,急性腹痛,疑似盲腸炎,得開刀。家長拉我到一旁,問說大約需要多少錢,聞言之後眉頭深鎖,表示經濟上有困難。這話被小女孩聽到了,竟然拔掉管子跳下床,一路滴著血往外衝,吵說不看醫生了,要回家,幾乎拉都拉不住。 這些事曾經碎了我的心,而我就是這麼「出社會」的。如果沒有這樣一些事,我往後的人生也許會跟現在完全不一樣。但「我是誰」對讀者毫無意義,我並不想談我自己,可我今天如果不是要談一種知識,而是要談一種類似「淚水」那樣的東西,「我」就成為唯一的主詞。我不可能光談美、談道德、談宗教、談戰爭、談上帝、談非暴力卻不談我自己。就如維根斯坦所說,一切道德敘述都只能以第一人稱發言;因為這類敘述是那樣一種東西,存在於某個人跟他心目中那個神之間的一種「竊竊私語」。它並不是一種知識,所以無法教也無法學;它更不是一種行為指南,因為發號施令的權柄不在人手裏。它只是一種個人吟唱的詩歌,一種私密告白,一種一人聖經。維根斯坦說,那就是良心,而「良心就是上帝的聲音」。 世上各種主義告訴我們應該這樣應該那樣,可是,難道非這樣那樣不可?當然不一定,畢竟一切主義都只是一種人為概念。概念既然可以被提出,就能被廢棄,但良心卻非如此。我們或有各種想法和主張,或有各種宗教,但卻只有一種良心。我們對是非善惡的判斷容或不同,惻隱之心卻極其類似;人心總是厭惡不義。在這一點上,即便敵對雙方仍然一致。人世善惡紛擾,但人心對善的渴慕,卻不曾消失。它或許一時褪色,或許蒙塵,但正直與憐憫終究根植人們內心深處。如果你相信這一點,那你某種程度上就已接受了非暴力(nonviolence)的「基礎」(foundation)。 非暴力是一人聖經,但這「聖經」卻存在每個人心中;它以第一人稱「我」為起點,卻以「我」之消失為終點。唯有透過「我」的眼光和心靈,真理和世界才有可能被認知,但我們只能「屬於」真理屬於善,而無法「擁有」它們。維根斯坦說,「心理學上那個『我』,並非道德的主體」;因為每個人都能聽到上帝的聲音,但那聲音卻不屬於任何人。在那悲憫的源頭,「我」消失了,唯一存在的是上帝的聲音;個人無法行善,一切所謂善行不過是在呼應和見證這樣一種聲音。當上帝跟你講話,除了你之外,旁人聽不到;但上帝的聲音並非歸你所有,它既是一人聖經,但同時也是所有人的福音。 甘地說,「非暴力消弭了宗教差異,讓我們從中學習欣賞各宗教共同之美。」甘地的孫子 Arun Gandhi 1994 年編了一本書叫《World Without Violence》(沒有暴力的世界),書中一位作者 Brian Willson 談到非暴力的基礎。他說: 「非暴力是一種生活方式,一種內在平靜的外在顯現,對我們自身與萬事萬物之間那神聖的連結之渴慕與仰望。那是一種態度,一種察覺與理解,透過表達個人內在深沉的正直,藉以榮耀這樣一種神聖的連結性。這使我們有勇氣挑戰那些傷害此一連結的力量,激發一種無條件的愛;面對暴力與傷害,非暴力信仰者願主動承受,迎向痛苦與艱難。」 非暴力使生命在無辜的痛苦中獲得救贖;英國學者Alastair McIntosh 如是說:「藉著理解萬物間那終極的連結性,我們也終將能真實地面對內在最深沉的自我。」相反地,在講到暴力的根源時,美國加州州立大學政治學教授Ralph H. Salmi 說,「在一種個人至上的因素中,連結感(sense of interconnectedness)消失了,暴力被誤以為有可能帶來一種社會改造。」他說,非暴力乃是與此截然不同的一種世界觀,前者相信一種以個人為基礎的心理學或生物與社會科學,把暴力自然化,視為本能,視為一種能帶來社會進化的合理手段;但非暴力卻相信萬物休戚與共,禍福相連,相信所有生命是個整體,相信生命內在那彼此無法切割的善性與先驗連結,任何作為與之牴觸,都不可能帶來良善結果。 一人聖經並非獨善其身或強調個人修為,而是藉著個人深沉內在,體會萬物存活的共通基礎,共通的善。許多哲學家及非暴力信仰者相信,非暴力源自這樣一種休戚與共、與萬物融為一體的連結感或親系譜(kinship)。相反地,暴力則是依賴一種人我有別、時空有異的錯覺與幻想;也就是叔本華所常批評的「瑪雅的面紗」(The Veil of Maya),在面紗底下,真理被掩蓋,時空帶來一種人我區別與得失焦慮;可當面紗揭開,世界無非是個整體,手足互助,生死一命,一物並不高於一物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