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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[]() 一個陳年舊夢陳真2000. 10. 26. & 2001. 6. 18.
我大學功課雖然倒數比較快,但我抽到上上籤,進入我心目中的「第一志願」彰化基督教醫院實習。它之所以成為我的第一志願,是因為聽說它對病患很友善,如果對可憐病患都會友善,那麼,對也蠻「可憐」的實習醫生應該也不會太壞才對。我的判斷,事實證明並沒有錯。 另一方面,到彰基是為了接近兩位我非常尊敬的基督徒:劉峰松和翁金珠夫婦。聽起來可能有點難以置信,不過,事實的確如此。我直覺相信他們會帶給我好的影響;至少,看著這兩位如此善良的朋友,心理上總有著某種慰藉,讓我多一些面對艱難實習生涯的勇氣。 我不是基督徒,沒受過洗,但我有點「迷信」,從進入醫界第一天上班開始,醫師白袍口袋裏,除了藥品手冊外,我都不會忘記擺一本聖經,就像民間帶護身符那樣。我相信它有改變事物的能力,我也相信,這樣的能力在人的身上找不到。其實,我從不仔細研讀聖經,只是煩的時候或高興的時候把它拿出來,閉上眼,用最虔誠的心任意翻開一頁,看看會有什麼話跑出來,就像廟裏抽籤詩一樣。很奇怪,絕大部份時候,都會有很貼切的句子出現,我把這視為一種「神蹟」。 聖經是我讀過寫得最好的詩,實在無法想像它出自人類心靈。我相信,只有神才會有那樣的「氣魄」和「眼界」。我喜歡聖經裏的句子,充滿各種有趣的比喻,朗誦在心,感覺很愉快,就像初上小學「國語課」學「造句」的心情。小學時,老師派作業,說每題造一句,可我總是多造了好幾句。老師誇我「用功」,但我並不是為了「用功」,而只是喜歡這麼做。 不管是小時候練習寫字造句,或長大後毫無目的的塗塗寫寫,寫東西就像自己跟自己講話;彷彿我心裏深處還另外住著一個「我」。愛爾蘭詩人葉慈說:「跟別人爭論謂之雄辯,跟自己爭論就是詩。」看來我應該也稱得上是個「詩人」才對。夜深人靜時,每個還醒著的人應該都算詩人。這種夜深人靜、一人獨處值班室的「詩情畫意」時光,每個實習醫師應該再熟悉也不過。 這大約就是我當時做為一個醫界新鮮人的某種背景和心境。十年過去了,在忙碌和努力中,我獲得許多知識和經驗,告別了初出社會和菜鳥醫生的青澀與戒慎恐懼。不過,這是一樁好事嗎?其實我也不知道。我總覺得,當我懂得越多、越有知識見識時,彷彿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反而從我生命裏消失了、遠離了。當我無知時,我心裏懷了個夢,努力朝它走去,可當我增加了一點知識和閱歷後,那個夢卻似乎離我更遠。 實習醫師有永遠做不完的工作,我的許多白髮從那時開始冒出來。可是,之前好幾年都是半工半讀,兼一堆家教,每天累得半死,頭髮也不白,當了醫生後,開始有薪水可領,三餐從此無憂,外在政治大環境也慢慢開放,生活逐漸安逸悠哉,卻反而「白了少年頭」。也許是醫院那樣的環境太嚇人,陳姥姥進大觀園,實習醫生啥也不懂,卻突然得單槍匹馬面對病患,實在很恐怖。我常擔心,我向來的魂不守舍和笨手笨腳,會不會給鬧出人命來。資深醫師說,插了胃管後,要用聽診器聽一聽,確定是不是插到胃裏,還是插到其它地方去了。可我總擔心一時耳鳴聽錯,說不定給插到腦袋或插到氣管裏。抽股動脈血也一樣,腦海常浮現病人的血管被我插成噴水池的恐怖畫面。對一個初學者來說,事事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。 不過,這十八般臨床基本武藝,如果連我都能學會,世界上大概沒有人學不會了。雖然外行人看起來可能會覺得很厲害,但實際上一點都不難,不用多久就能駕輕就熟,虎虎生風。因此,實習醫師的生涯,很快就沒什麼挑戰性。畢竟,重要場面時,旁邊都會有資深醫師“cover”(掩護)。實習醫師技術上能做的,不外只是抽啊插的或換藥拉勾抬病人大腿什麼的。值班時,就站到第一線,負責打發住院病患對資深醫師睡眠的「干擾」。 有一回值班,照例忙到晚上七、八點仍未用餐,不是因為我比較認真,而是我總希望工作能做完一個段落才來安心享用晚餐,我不喜歡吃個飯一直中斷,有時連吃一顆滷蛋都要分成好幾個階段才能吃完。 那一次,好不容易忙到最後一個換藥工作,對方是剛住院不久的一個口腔癌病人,我請護士把病人帶進診療室。護士理應充當助手,先把紗布解開才對,可她卻呆立不動,若有所思。我很納悶。她說:「陳醫師,你要不要先去吃飯,等一下再來換藥?這可能要換很久喔。」說的時候,還一邊眨眼睛使眼色,好像要暗示我什麼。我不明白,只好說等一下吃沒關係,病人都來了不是嗎。 她見我不為所動,於是忍不住明講:「我是怕你看到傷口,等一下會吃不下飯。」不過,我還是笑笑地說「不會啦」、「沒這麼嚴重啦」、「我的神經線很大條」。至少,傷口可不可怕是屬於視覺,應該不會影響味覺才對。 結果,紗布打開來一看,哎呀!天啊!真的很恐怖!!或許我當時還叫出個「哎呀」的慘叫聲來,表示贊同護士的事先警告。那位護士做了個「活該!誰叫你不聽我的?」的鬼臉,我也回報一個尷尬笑容說:「早知該聽妳的話。」 這兩三分鐘的「打情罵俏」,全在病人面前演出,好像當他根本聽不懂我們在講什麼似的。 病人是個老農夫,不必查看身份證,從他黝黑粗糙的皮膚和滿臉皺紋就能知道。坐得直直的,頭卻低低,沉默寡言,不發一聲;一半的嘴巴潰爛,或許也發不出什麼聲音來了我想。但我依稀記得他有一種我從小熟悉、「做穡人」特有的堅毅眼神。 護士熟練地備好器材藥品,我也迅速戴上手套,身子轉向病患準備換藥。突然發現,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病人身上掉落地面。我一時還沒會意過來,接著又掉了一個。什麼東西啊?我挪一下眼鏡,低頭仔細一看,原來是幾顆斗大的淚珠。 因為病人低著頭,這淚不是用滑的,而是直接滴落。這麼大的淚掉在地上,竟然無聲無息。 我不知所措地迅速換好藥,回到我溫暖的醫師休息室,一邊吃著冰涼的便當,一邊回想這一幕。但後來我還做了些什麼,已經記不得了。對於這事的記憶,就像一個壞掉的時鐘,停在吃便當那一刻。 時間久了,也許是想忘掉這不愉快的事吧,這事逐漸變得像個不曾發生、輕飄飄的夢。不過,這夢卻似乎使我明白了書上無法教的一些東西。(2000. 10. 26.) 【後記】: 我的實習醫師生涯和劉峰松翁金珠夫婦,有著某種奇怪聯結,我說不上來。在物質上,那是我大學七年一段不需挨餓的「全盛時期」,可是,那也是一段前途茫茫的日子,也就是所謂的「出社會」。我的「出社會」,顯然出得並不怎麼順利,但我回想起,總覺得那是一段完美時光,無懈可擊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