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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[]() 尋找舞台陳真 2005. 8. 10.
臨走時問我一個問題。他說,他相信許多真理,但同時卻又覺得它們只是相對,而不是絕對正確,那他該不該繼續相信真理? 我說,絕對的東西依然可以保有一種相對性,兩者並不衝突。就好像我說我媽是天底下最偉大,這是個絕對真理,但這並不否認你媽對你來說也是天底下最偉大。真理並不需要具備一種比較性,它不是透過比較或競爭而成立;它更不具有排它性,不是要取而代之某種競爭對象。承認這些,並不意味著你對真理不夠虔誠。 你有真理,我也有我的真理,真理與真理之間仍然具有一種摩擦或競爭,但摩擦是自然產生的火花,而不是取代式的競爭,更不是你死我活的鬥爭。就好像兩個朋友共事免不了會有摩擦一樣,摩擦之後,各自依然存在。我們不但不需要害怕這種差異,兩鋒交會,火花處處,不是更有趣?但火花就是火花,火花不是烈燄,不是準備把對方吃掉的一把火。 文化或生活方式,就跟真理一樣,具有摩擦或競爭性,但競爭不是取代,更不是拼個你死我活的鬥爭。它該有一種自然演化,就好像語言的意義之變化或山川河流的自然演變那樣。 我說完我的想法,他說恍然大悟。我看他那副忠厚老實模樣,覺得很好笑,但也有一種滿足感,彷彿我多年辛苦並沒有白費。 維根斯坦在《Tractatus》序言中說,他的書,只要能給一個人,一個就夠了,只要能給一個人感到一種快樂,那他就沒有白費力氣。我似乎也能體會那樣的感覺,但絕大部份時候,卻連一個也很難遇到;只能自娛,自己寫自己爽。 相信真理是好事,但絕對真理並不排除它外在的相對性。簡單說,一,它不具客觀比較性,二,不具取代性,三,它不超越時空。 羅素或維也納邏輯實證學派那些人,認為哲學的原型是科學,超越於時空的一種客觀真理。甚至把維根斯坦捧成這樣一種哲學宗師,把他最早時出版也是唯一一本生前著作《Tractatus》捧成這樣一種「科學的」哲學的經典作。但維根斯坦完全否認,甚至氣憤地說麥擱貢啊,說他們一個字也不懂。 尼采批評哲學缺乏一種歷史面向。我不否認尼采說的,但我否認它的一般性說法。簡單說,我的想法是,歷史做為「某一段時空」的代名詞,它之滲透入哲學,不是滲入它的某種內容,而是滲透在它做為一種「整體作品」的精神裏頭,就像一種「身世」那樣,就算複製人或試管嬰兒,也會有其身世來源。 就算提出一種邏輯語句,也一樣具有這樣一種身世。一加一等於二沒錯,但我怎麼看待一加等於二卻是一個特定時空產物。換成另一個時空,當我不再是陳真,當我不曾擁有這樣那樣的生命軌跡,當我不是生活在某個特定時空,當我不是住在地球上,當我不是在談數學,我對一加一等於二的態度將變得不一樣。 換句話說,一個哲學家之所以提出這樣那樣一些見解,是有其時空條件的。他並不是山頂洞人躲在洞裏苦思宇宙真理,也不是魯賓遜,孤伶伶在一個無人島上面對一段沒有起始的時間空間,孤獨地、獨立地提出所謂客觀真理。 天底下沒有這樣的事。我們既是特定時空的產物,就必然受限於時空。真理再怎麼抽象,仍然有著某種特定時空下的生產背景;它永遠是一種對話,特定時空下的一種對話,而不是獨立的憑空思維。 這是一種外部說法,講真理的「製造」過程。至於內部說法,講真理「本身」,也就是我之前說的,一個絕對的真理,它不是那麼超越時空般地絕對,以為一加一「必然」等於二是可笑的,它只是在某個條件、某個意義下等於二。就好像陳嘉映說的,一個賽跑冠軍只是在賽跑中、在一個跑道上是冠軍,一旦出了這個跑道,出了這個遊戲規則,他什麼軍也不是。 一加一等於二也一樣,它是在「某個」數學系統中等於二。出了這個系統,你要它等於什麼就等於什麼,全看你準備玩什麼花樣,準備給它一種什麼樣的舞台。維根斯坦把這系統、這舞台給個名稱叫「語言遊戲」(language game),在某個遊戲裏頭,一個東西具有某種意義,甚至某種絕對意義。但出了這個遊戲,它將失去原有的意義。 就好像一加一等於多少,如果你是在考算數,那它「絕對」等於二不要懷疑。你若說等於三或等於兩個陳水扁,然後跑去跟老師「灰」並沒有用,因為我們是在考數學,不是在考數學哲學,你搞錯了我們正在玩什麼樣的語言遊戲。 台灣很多進步人士讓人感到腦部缺氧就是這樣,很反智,但卻自鳴得意顧盼自雄,驕傲得不得了,讓我很害怕,無可與言。那種反智是很致命的,根本的,甚至無藥可救的,因為他在一些根本性質上誤解了真理,他以為他真的很進步。但他若真的這麼進步、這麼聰明,他不該既野蠻又愚昧,以為自己在講什麼客觀真理。他忘了,或他根本不知道,所有真理的背後都還有句話“in what sense”(在什麼意義上),在「某種」數學意義上?在「某種」時空意義上?…等等等。 文化不會只有一種,數學也是。一加一等於二並不是天生註定,它只是許多種系統中的一種。同樣地,許多所謂進步思維,其實只是「一種」西方主流價值,但世界這麼大,為什麼這樣「一種」主流就是所有人都該遵循的唯一真理? 我並不是動搖了我對普世真理的信心,我只是知道,當我說「普世」這個「世」時,它有個時空背景,有個語言框框的侷限,我只是在玩「某一套」語言遊戲。我對它有一種虔誠,但我不會以為它就是所有人都該膜拜的唯一遊戲。就好像我不敢期待全天下的人都同意我媽我爸最偉大一樣,也不期待大家都來搞一種選舉制的民主。我仍可以繼續虔誠地推動諸多理想,因為我相信它會比較好—在某個可見的時空和文化下比較好。 我不會以為這一切全是「超越」時空而獨立存在。它背後永遠有句話不該忘了,那就是“in want sense”(在什麼意義上)。我們永遠擺脫不掉這個 in what sense,除非你以為自己就是上帝。 “in what sense”是一種侷限,但侷限不是一種缺陷。在這樣一種侷限下,生命才是多元,才有各種「生命形式」(form of life,維根斯坦的用詞)進行著,玩著各種「語言遊戲」。 我不會手裏拿著「砲」,然後以為它真的可以翻山越嶺。下棋時,它的確會翻山越嶺,但出了棋局,它只不過是塊木頭或塑膠,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它,除非你提供我一個遊戲背景,一個意義的舞台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