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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[]() 卡蜜兒要回家陳真 2003. 7. 9.
想到卡蜜兒,就常想起十年前買的一本筆記本上的詩句。她在我印象裏,就跟一隻魚沒兩樣,靜悄悄的。她太靜了,靜到連不會講話的風、蘆葦和暗香都想為她說話。 世上總有一些人事物,是你不太敢去想的,因為想到它,會帶給你難以承受的悲歡,就好像如果有人跟我提到我家人,我就會想摀起耳朵一樣,不想聽,也不想知道,更不想談。 前天做了個夢,夢見台南,一位鄰居來敲門,說有事要跟我說,開頭第一句話就說:「你爸爸…」我在夢裏,就像現實生活中聽到我家人的事那樣,立刻摀起耳朵,在耳中對著自己唱歌或製造噪音,以防聽到對方講話的內容,直到那個鄰居走掉。然後我就醒了… 這個大我差不多一百歲的卡蜜兒,離我似乎有點近,我只好努力把她擋在心房外,防止入侵。 人事風浪,使我二十幾年來幾乎都是以這樣的方式渡過每一個晨昏。太好命的人會說那是逃避;但那不是逃避,那是一種自救,就像一個溺水即將滅頂的人想抓住身邊任何一個東西一樣,即便只是一根稻草。 如果我不想墮入深淵,我就得想辦法拉住一點東西,讓自己不要往下掉,不要被那個足以動搖心弦的力量給吸進去。 我似乎逐漸領悟一個道理:一個人事物,如果你不曾努力想逃開它,那意味著它並沒有使你瘋狂而感到痛苦。換句話說,它實際上也不曾真正佔有你的心。 遇見維根斯坦後,我一直想整個放棄哲學,因為那似乎只是讓我走進一個使人生更不好過的世界。因此,我總是對那些以操弄哲學術語為榮的阿西,感到一種厭惡和鄙夷,哲學和他們實在一點都不搭調,就好像你有時很難把某些人和音樂聯想在一起一樣。 梵谷是羅丹的朋友,他在 1889 年,也就是比卡蜜兒早 24 年(1913)被強制入院。梵谷入院後,寫了封信給他兄弟,信裏說:「如果我能有所選擇,我不會真的想選擇瘋狂。」人事遭遇,半點不由人。如果時光可以倒流,卡蜜兒當然也不會選擇瘋狂,甚至大概也不會選擇雕塑吧。 卡蜜兒和羅丹分手後,仍有長達大約十二年的「正常」時間(1893-1905);在那段重獲「獨立自主」的單身期間,卡蜜兒很打拼,完成許多作品。但在當時男尊女卑的時代精神底下,卡蜜兒的才華並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和矚目,取而代之的是嘲笑、質疑和排斥。 法國主管「精緻藝術」(fine arts)的當局,叫做「精緻藝術部」,真的很「精緻」,不但明察秋毫,甚至以「大膽暴露、傷風敗俗」的罪名,直接對卡蜜兒的作品進行干預或禁止展出,除非她給某些雕像「穿上」衣服或改變「不雅」造型。比方說雕像的手不該摸自己胸部;要求卡蜜兒重塑,讓雕像的手改摸別的部位等等。 有句俗語這麼說:「大樹陰影底下,什麼也長不出來。」(Nothing grows in the shade of a large tree.)因為它不見光;沒有光就沒有生命。這話常被用來形容羅丹與卡蜜兒的關係,意思是說:在羅丹這一號「天才」的陰影底下,卡蜜兒被埋沒了。 這聽起來似乎是說卡蜜兒的才華輸給羅丹一些。我是不太懂這個,但最近參觀了法國的羅丹博物館之後,實在感覺不出來兩者在才華上有什麼差距。事實上,向來自視甚高的羅丹,生前也幾次公開說卡蜜兒是在雕塑藝術上唯一能與他匹敵的人,並且用「天才」一詞來形容卡蜜兒。 羅丹並非故示謙虛,因為在許多場合下,他並沒有必要假裝謙虛。比方說 1895 年,也就是在他們非正式分手後兩年,羅丹寫信給一位朋友 Gabriel Mourey,信裏提到卡蜜兒是個天才;羅丹怕對方不信,還在「天才」後面加個括號強調—「絕不誇張」(No Exaggeration)。 可是,當羅丹聲名蒸蒸日上時,卡蜜兒卻混不下去,連房租和模特兒費用都付不起。往後那段有如隱士一般的十多年,卡蜜兒越陷貧窮越深。 有人說她太不妥協,當年有位著名藝評家 Louis Vauxelle 甚至明講,卡蜜兒如果願意在創作上保守一點、「優雅」一點、投俗一點,那麼,以卡蜜兒的才華,很容易能迅速成為一種時尚而受人推崇。他是這麼說的: 「唉,卡蜜兒啊!如果她能委屈一下自己,多雕刻一些優雅舞者,一種世俗的優雅,那麼,她將迅速取得耀眼成就;可是,這位藝術家卻偏偏鄙視這類成就,她寧可用雕塑來型塑一種韻律、音符和沉醉的感覺。」 在那十多年期間,卡蜜兒連生活都有困難,一來個性本來就不太會照顧自己;二來沒有朋友,孤立無援;三來作品沒有「市場」。儘管生活困頓,但她依然不妥協,依然創作自己喜歡的作品。 可是,政治可以妥協,生意可以妥協,甚至正義也可以妥協,但藝術要跟誰「妥協」或如何個「妥協」法? 導演馬丁史柯西斯(Martin Scorsese)曾說:「電影不是我的興趣,它是我生命的全部。」這話如果用在卡蜜兒身上,似乎特別恰當。可是,為雕塑奉獻一生歲月的卡蜜兒,在一封寫給一位藝品經紀人 Eugene Blot 的信中卻這麼說: 「如果我能有所選擇,我會很樂意更換職業,說不定我的日子能混得好一些,有錢買一些漂亮衣服或帽子,搞不好這才真正適合我的內在天性;而不是把我的生命和熱情,投注在這些到底有沒有什麼意義都還不知道的雕塑品上面…」 卡蜜兒在這段宛如隱士的十多年期間,大量創作,日夜不休,跡近瘋狂;但是,大約自 1905 年起,她總是在作品完成之後,把它們用鐵鎚搗毀。做完一件,搗毀一件,也因此,卡蜜兒殘留世上的作品非常少。 (卡蜜兒二十五歲作品,祈禱者。1889。我最愛的一件作品。) 共黨建國後、數十年未曾提筆創作的沈從文,據說也有很長一段期間,偷偷在半夜寫作,作品完成之後就撕毀。沈從文說,寫來要給誰看?連家中妻小都罵他思想「不進步」;他說,他寫的東西不是這個時代所需要。 當卡蜜兒明顯發病時,不准人家進去她房間,說有人要害她,用鐵釘把門釘死,擔心食物被下毒,甚至攻擊企圖接近她的人。家人只能從小窗口把食物送進去。爸媽和弟妹看她越來越瘋狂,越來越自閉,看她一團髒亂的房間兼工作室,感到相當恐懼,卡蜜兒究竟怎麼了?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