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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[]() 回家的路陳真2001. 3. 27.
他說,他其實去坐過一次High Table,結果,聽到其他學者們的對談,使他很想吐,於是忍不住當場摀著耳朵走出來。他說,那些學者講一堆有的沒的所謂「學術」,無非出於虛榮,目的只是想「得分」,增加學術光采。他說,他比較喜歡和學校宿舍每天來鋪床的歐巴桑聊天,至少,對方講話由衷,而且樂在其中。 任何心志單純的人,實在很難忍受學界這種虛矯做作的氣氛,我一般是能避則避,能免則免。不過,還是很難完全避免這種「菁英齊聚一堂」的場面,比方說各種例行研討會。每次看著「知識菁英」們口吐一些冰涼不由衷的話語,「討論」得很起勁時,我都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疏離感。 我也不太敢看他們的臉,因為那會影響我的心情,使我感到鬱悶而沉重。我常懷疑,他們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?為什麼他們要做自己不感興趣或不甚明白的事?究竟是人格有問題或智能有問題?那些所謂「知識」,有什麼難?值得他們因為擁有它而如此興奮?甚至滿口不必要的術語。 這種現象,台灣不知道要比劍橋糟糕幾百萬倍。整天就只是比比比炫炫炫,裝模作樣,胡亂拼湊,永無止盡的虛榮、做作和抄襲模仿。講話或寫作或討論或不管做什麼事,往往不是為了快樂,而是為了讓別人知道「我很厲害」。心裏沒有我我我,只有他他他;每個人於是長得一模一樣,面目模糊,好像只是某個大機器底下的一堆小螺絲釘或毛廁裏的一堆蛆。 一個蘋果「加」一條香蕉「等於」多少,是個笨問題。一個台灣人加一個台灣人卻可以變成「兩個」台灣人,因為,這個人跟那個人,從嘴巴吃的到腦袋想的,實際上沒有多少差別,所以可以「相加」在一起。 這種「沒有我」的現象,當然不只存在學界,而是人類分成兩國以後,某個「主流」世界的通病。「沒有我」的人,講話做事言不由衷,因為他的衷不見了,他沒有衷可以由,變成一隻愛炫的蛆蛆。 去年暑假,在九份友人家裏借住一陣子,隔壁是個在工地搬重物的工人,他邀我到他家做客。那真的是所謂「家塗四壁」、「空無長物」。「傢俱」如果稱得上是傢俱,往往也無法立刻知道是拿來做什麼用的,因為是「全功能」,充當各種用途。整屋子找不到一本書或任何一件多餘的東西。可是,我喜歡這個家,他給我「家」的感覺。我希望將來的家長得就像這位工人朋友的家那樣—雖然這似乎也不太可能;噩夢彷彿永遠不會結束似的。 我失去家庭差不多二十年,除了國外這三年,我過去每天三餐,總是得騎著摩托車,尋找路邊攤、自助餐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。大學時代,至少有三、四年的時間,連吃一頓飯都成了問題,一年大約有三百六十天是饑餓的。於是我拼命想各種辦法賺錢。緊急時,親人臨終所贈送的顯微鏡和照相機,就在高雄市各大當鋪裏來來去去不下五十次。 每天,在疲憊和饑餓中沉沉睡去;火車站候車室的椅子,常常就是我的床,雖然不溫暖,但它卻擋掉了外頭更可怕的風雨。但是,通常不必等天亮就會醒了,想賴床也不行,因為當旅客開始出入,一個人佔三個位子,很容易討人嫌,招來一頓罵。當天色漸白,周圍的寒冷逐漸退去,空氣恢復溫度時,我總是有一種「我還活著」、心有餘悸的失落感。就像冰雪融化時最冷一樣,當災難過去時,反而也是最悲傷沮喪的時候。 有一次夏天,蚊子多得無法想像,根本無處可躲。我就像盲劍客一樣,在黑暗中,似睡非睡地憑著聲音打。膝蓋上放一張衛生紙,打完之後,手一摸,若感覺好像有打到,有一小塊屍體,就丟到衛生紙上。結果,天亮後一數,竟有兩百多隻。 十年來,我體重維持近七十公斤,但在那幾年的挨餓中,體重最低時卻只剩五十不到。經常一整年,因為沒有錢買瓦斯桶燒開水,我就直接喝地下水或水龍頭的水,一整年洗冷水澡。 大學開學沒多久,我拿到全班的通訊錄,有了這個「好東西」,我就開始憑地址電話四處借錢。但因為同學還不熟,不怎麼好借。第一次是去跟一位女生借,因為我想女生大概比較有同情心。結果,連對方家長也跑出來,問明來意,倒是很慷慨地要五毛給一塊,我本來只開口借五百,她卻借了我一千,臨走善意的一笑,使我心裏充滿感激。 有一次是跟另一位男同學借,借四百,他說要進去拿,我在門口卻等了二十分鐘,於是忍不住再按一次門鈴,結果聽到裏頭傳來一位婦女的尖銳叫聲說:「你就拿三百叫他走!」同學出來了,跟我說「給你三百。四百太多了。」我點頭稱謝而去,說一週內就還。 拿到錢,卻吃不下,心頭千斤重,茫茫前景,每一天都這麼艱辛,真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。回家後,立即躺到床上,沉沉睡去。醒來時,發現枕頭濕了一大半,我不記得哭過,但應該是眼淚沒錯,總不會是尿床尿到枕頭。 如此周轉來周轉去的,也會有周轉不靈的時候。最嚴重的一次是餓了五天,只靠喝生水度日,餓得天旋地轉。 我當時收養了三隻流浪狗和一隻兩眼全瞎的小貓,每天到各家自助餐店撿剩菜剩飯給牠們吃。有一次,大過年(1987-8),連續好幾天什麼店都沒開;有開的餐廳當然也不是我進得去的,我餓得發昏,當然牠們也只好跟著我一起挨餓。餓兩天後,早上醒來,死了!最老的那一隻竟然餓死了! 我趕緊出門想辦法找食物,心裏想:不然到垃圾桶去撿好了。我已經忘記後來有沒有馬上找到食物,只記得回家時,滿地血污。死掉的那一隻,肚子被挖空,胃被拖出來一旁;另一隻活著的,把牠給吃了! 大約是在鄭南榕和我的好朋友詹益樺自焚前後(1989年),政治高壓迅速緩和。其實,早在前兩年,也就是1987年那時候起,政治已經完全稱不上恐怖了。隨著政治的逐步開放,開始有了更多同學把我當成朋友,我在同學間的名譽和人際關係也大幅度改善,甚至一百八十度戲劇化轉變。我仍然窮,但許多同學肯借錢給我了,他們不再把我看成壞人或「野心份子」,使我終於能免於饑餓。1990年進入醫院實習後,每個月有一萬元薪水,正式告別貧窮,從此不再為饑餓所苦。 大學那幾年的私人借貸和助學貸款,在1994 年夏天也全部還清,我終於開始有了存款。1997年出國迄今,住在這個敲竹槓的高消費國家,花錢如流水,每天開支就當做是被歹徒固定收保護費一樣。不出三年,我的三年所得又空了。不過,雖然我又負了一大筆債,但總有一天,它們還是會還清,然後又從零開始。只是,我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「地盤」,也就是一般我們所說的「家」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