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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精神科醫師的有口難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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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篇其實只是想說一句廢話:「一切生命都是活的。」雖是廢話,但卻常為人所遺忘,醫生常忘了病人不光是一堆器官組織的組合,老闆常忘了員工也不光是一個生產工具—彷彿生命不是生命,而只是一種可以量化的東西;而誤解得最入骨的是人,常以為人命才是命。

指出一個不曾為人所知的真理或科學發現,或許是艱難的,但更為艱難的恐怕是要使人們由衷相信廢話一般的道理。

陳真 2005. 4. 6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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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精神科醫師的有口難言

陳真 2004. 12. 12.

(原載張老師月刊)

出國改習西方哲學前,當過精神科醫師七、八年,待過各類型醫院,有那麼一些痛苦,常讓我有所感傷或「不如歸去」之感。痛苦之最是「有口難言」,有「智」難伸;圈內比圈外更難溝通,相當反智。

先說圈外的誤解吧。精神病患家屬常說病人「受到刺激」,為之尋找生活中一些人或事做為「病因」,一切罪過全賴到這「刺激」頭上。精神病於是變成一種「想不開」的毛病,彷彿一旦「心結」解開,病就好了。

另外也常遇到一些唸社會科學、自認具有反抗「醫學霸權」意識的人,往往宣稱「識破」精神醫學。在他們看來,精神病是捏造出來的一種「偽病」,是「多數壓迫少數」的一種「陰謀」。這想法,如果做點修改,放到一個適當的哲學架構裏,或許有道理。可是,他們實際上只是在講一種毫無認知內涵的陰謀論。我相信,如果能多讀一些醫學知識,多懂一點哲學,不會有此荒謬誤解。

有些人則譴責醫生「太」依賴藥物。這倒沒錯。面對眾多病患,醫生往往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開藥了事,否則可能得看診看到三更半夜。在台灣當醫師,總感覺就像在賣檳榔或藥房老闆一樣。可是,做此指控的人往往也只是在說精神病是一種「想不開」的「心病」,所以要用「心藥」醫,而不是「用藥控制」。最好能像什麼「沉默的羔羊」那樣,用「愛」來「解開」這些想不開的傢伙的「心結」,讓他們感受「真愛」,「走出陰影」。

面對精神疾病的理解,台灣社會有這麼一些強烈的「簡單化」、「庸俗化」傾向。大概是好萊塢「心靈」電影看太多吧?如果精神醫學是這麼一回事,有必要花十幾年去學嗎?其實,幾個主要精神病(精神分裂症、躁鬱症等),跟其它疾病沒兩樣。無緣無故也可能發病,不一定要受到什麼刺激。就算有,也不是病因,就像衣服穿太少容易感冒一樣。穿再厚,仍會感冒,病毒才是病因。精神病也一樣,考試沒考一百分,女朋友跑了,跟同事處不好或支持對象落選了等等「刺激」,不會使人「因此」得了精神病。

一般人把精神病和精神官能症及日常喜怒哀樂混為一談。但如果你能理解打噴嚏不一定是感冒,為什麼不能理解心情不好不一定是憂鬱症?內科醫師如果管不著你對胡椒粉打噴嚏,精神科醫師又怎麼管得著你面對日常生活挫折的一般喜怒哀樂?比如「考試如何不焦慮?」我也沒什麼好法子,焦慮就焦慮唄。精神科醫師考「專科醫師」時,比誰都緊張!可是,每年考季,記者就會來「採訪」,借你的嘴巴講一些話。比如「某醫師呼籲考生心情放輕鬆」。考完之後,記者又來「採訪」了,這次是寫說:「某醫師呼籲考生以平常心接受成敗。」這不是廢話嗎?

許多人受傳媒誤導,以為精神病就只是心裏有個「結」,只要「解開心結」或「走出悲情」即可不藥而癒,這是一種可怕的誤解。說它「可怕」是因為拖延治療時機,使病情惡化或慢性化。

精神病患及家屬,往往比其它疾病承受更大痛苦。明明有可信的治療之道,可是,出於無知,一番神鬼折騰謂之「民俗治療」,加上又是「心結」又是「真愛」的誤解連連,不但憑添痛苦,甚至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。大路不走,偏要臨深淵;做為一個醫師,縱鐵石心腸,思之能不傷神?

至於圈內的有口難言,這圈子挺悶,很反智,有一種窒息感,簡單說就是「有疑處無疑,無疑處卻疑神疑鬼」。該感到疑惑處,比如理論本身,他不疑,甚至不許別人疑;但尋常人事悲歡,反倒像蹩腳偵探一樣煞有介事地東拉西扯,視為疾病的一部份。每發生一些社會事件,常有醫師接受採訪,對當事人所知無幾,卻照樣分析得煞有介事,彷彿他不是精神科醫師,而是算命仙或狗仔隊;彷彿面對的不是心靈,而只是一連串行為;彷彿他不是在談一個人,而只是在講一部機器。就像「廟公解籤詩」那樣,凡事立刻有個「專業說明」;對於沒有所謂「為什麼」的人與事,卻也都能解釋得好像真有個什麼「來龍去脈」、「因為所以」似的。

心理理論被扭曲成「E等於 MC平方」那樣一種「知識地位」(epistemological status),於是心靈不像心靈,而比較像個抽水馬桶,呆滯地依照一定的公式程序,七上八下地操作。問題是,「人」是這麼一回事嗎?心靈有如此呆板嗎?似乎有三種人最不容易適應這樣一種台灣式精神科文化:一傾藝術,二傾哲學,三是歷經人事滄桑。

心理理論企圖對身心運作及其和社會的關係提出解釋,但那也僅僅是一種解釋,一種隱喻,一種詩,而不是一種證據。把「詩」當成「事實」是很傻的。它建立在自然科學的解釋模型上,卻不是自然科學本身;理論和解釋對象之間,並不具有那樣一種「自然法則般」(law-like)的關係,而是一種「隱喻的」(metaphorical)本質。心靈看不見,只好藉著觀察行為來指涉心靈,那是一種捕風捉影,僅供想像,而不是呈堂證供,做為論證。一旦消弭這個隱喻本質,心靈與人工智慧何異?

自然現象可探究其法則,但心靈幽微起伏與人事變幻,卻難以論斷而無必然因果可循。所以,親愛的病患,請不要問我「你的她為何另結新歡?」我不想假裝知道答案,頂多只能試著理解你的感受,卻沒辦法回答「為什麼會這樣」,因為這沒有什麼「為什麼」,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多為什麼。發生在你身上的各種人事悲歡,同樣可能發生在我身上,我不會比你有更多「人生智慧」來豁免。但是,雖然不知道這許多「為什麼」,我們或多或少都明白生命是怎麼一回事不是嗎?

哲學家Karl Popper說得很對,「在極其有限的知識上,你我有所差異,但在那廣闊無邊的『無知』上,我們卻是平等的。」跟你一樣,我不知道這許多事,不知道為什麼我是這樣的人而不是那樣,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寒冷的異國它鄉的夜裏答應寫這樣一篇文章,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認識這些朋友而不是那些,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事讓我感到快樂,有些事卻讓我想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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